2019年十二月,去了一趟成都演講,有聽眾問起我2010年曾在台北辦過《浩氣長流》畫展,有何感想?我忍不住說起當時許多老兵參觀畫,看到犧牲的將軍畫像,竟下跪長哭。有著深遠抗戰情感的川人,聞之鼻酸,紅了眼眶。我自己也從記憶的幽室裡,找回當初所見的,抗戰的血色與火光。那種與歷史相逢的溫熱,永生難忘。回到台灣之後,因受朋友之托,送了一本書去看齊邦媛老師。在她養生村的小書房裡,看到了四川樂山的友人毛喻原2014年所拍的,樂山大佛前三江匯流的照片。當時他托我寄給了齊老師。齊老師非常感動,便寄了一本《巨流河》給我,書中還題字:「謝謝您寄來這麼珍貴的四川樂山的照片,我活了這麼久,第一次看到三江匯流的雄偉全景。自己青春歲月所有美好的記憶,似找到一些具體的形象可以依附,收到這幾天,我時時在看著,在想那些樹後是我當年背詩的水西門!」我仍記得《巨流河》裡,她描述在水西門的小閣樓裡讀書的場景。後來我重讀這整個段落,才發現一個女孩子在二十歲的那一年,在愛情的等待中,那傾聽鳥鳴而感動的初心,是對天地間,愛與美的呼應。她己經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女孩,變成一個初識人世的離亂與憂傷,從而懂得珍惜世間美好,那怕只是一點點的美好的少女了。「小小的天窗向大渡河岸,夜深人靜時聽見河水從窗外流過,不是潺潺的水聲,是深水大河恆久的洶湧奔流聲。漸漸地,在水聲之上聽到對岸有鳥鳴,就在我小窗之下也有呼應,那單純的雙音鳥鳴,清亮悅耳,卻絕沒有詩中雲雀之歡愉,也沒有夜鶯的沉鬰,唱了不久就似飛走了,又在遠處以牠那單調的雙音唱幾聲。初聽的夜晚我幾乎半夜不眠地等牠回來。這怎麼可能?在我雖然年輕卻飽經憂患的現實生活裡,竟然在這樣的夜晚,聽到真正的鳥聲伴著河水在我一個人的窗外歌唱!」愛美愛詩的齊邦媛,帶著李白的詩,帶著濟慈的詩,來這三江匯流處背誦,有如與大河合唱。「初上閣樓時,夜聞布穀鳥啼,竟似濟慈在租屋院內聽到院裡築巢的夜鶯歌唱心情,很想去找找鳥兒築巢的樹,在河岸窗下方向搜尋多次,當然是找不到的。暮春三月,豈止江南雜花生樹,鶯飛草長,坐在河岸那裡,晴天時遠遠看得見青衣江上帆船順流而下,後面是無垠的江天。青衣江至今仍引人遐想,千年前李白初過樂山,有詩〈峨嵋山月歌〉,「峨嵋山月半輪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發清溪向三峽,思君不見下渝州。」平羌就是青衣江。羌族與彝族是川西原住民,不知在哪個朝代被漢人「平」了,把江名改了,紀念征服,但世世代代的人仍以清溪的心情,稱它原名青衣江。這來自神秘西康邛崍山脈初溶的雪河,注入在我腳下濁流洶湧、咆哮的大渡河後,轉流進岷江,在山岬角沖激之後,到了全城取水的水西門外,江水變得清澈,流過唐朝依山所建高七十一米的大佛腳下,溫柔迴盪,從沒混濁的時候,天晴正午可以隱約看見江水中橫過一條清濁分明的分界。」毛喻原所贈的照片正是三江匯流的大場景,那是齊老師青春的記憶。她曾在這裡千百遍地朗讀著張若虛的〈春江花月夜〉中「江畔何人初見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?」的詩句。她也曾在這裡,背誦著英國詩人濟慈的詩〈夜鶯頌〉、〈希臘古甕頌〉、〈秋頌〉乃至於無情女最後那幾句:詩句中的陰森,曾讓少女的她感到恐懼,匆匆跑回了宿舍,但第二天又去背詩。「詩句的背誦和我青春迸發的詩思,與那樣的季節那樣的天地融合成一種永遠不能淡然處置的人生情懷。在當時曾被同學嘲為『不食人間煙火』的恍惚者,於日後漫長的人生,卻轉為一種無法解釋的不安現狀的孤僻。」齊老師在《巨流河》如此寫著。而一如她背頌的詩,其中已隱藏著悲劇的預告。六月初,她最後一次到水西門外她專屬的河岸,春天過完,草長得非常茂密高大,來時的小徑被淹沒了。齊邦媛要來這裡讀一封哥哥寫來的信。信已經收到了兩天,她甚至都可以背起來,但她要找一個自己的角落,好好的想一想。哥哥在信上說:張大飛在五月十八日豫南會戰中時掩護友機,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。……那個詩情與愛情初初萌芽的青春,那個躲在三江匯流處靜靜為大河讀詩的少女,那個為大渡河讀濟慈詩的大學生,在大哥的信裡,也附上張大飛寄給他的信。信裡寫著: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。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,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,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,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?這些年中,我一直告訴自己,只能是兄妹之情,否則,我死了會害她,我活著也是害她。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,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,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;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,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。以我這必死之身,怎能對她說『我愛你』呢?去年暑假前,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,我才知道事情嚴重。爸爸媽媽怎會答應?像我這樣朝不保夕,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?……在大渡河、泯江、青衣江的三江匯流處,一個安靜的角落裡,二十歲的齊邦媛細細讀著信中的文字,抬頭看看江水;再重讀一次,感受信中的深情重義;再望望青天,再重讀一次……。送照片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。我以為她會收藏起來。卻不料在齊老師書房裡,重見到她把照片加框,極其慎重的裱起來,放在明顯處。這三江匯流的河水,流啊流啊流的光影,承載著多少記憶,多少憂傷,多少永難磨滅的青春。至此,我才明白,那一段的抗戰記憶,於她,是青春,是戰爭,也是生命的開始。她靜靜的塵封起來,直到《巨流河》,才細細的吐出一點點記憶之芽。卻是那麼含蓄,那麼溫柔,那麼深情。而那時代,有多少來不及記憶的青春,多少無由言說的愛,多少未曾記錄的家族離散,多少喪亂和死亡的故事。離開齊老師養生村的時候,冬雨濛濛,薄霧罩著林口的山頭,齊老師抱了抱我們,說,現在很珍惜,總是和來訪的朋友抱一抱,以後也許不會再見。人老了,都九十六歲了,什麼時候走不知道,該走就走了。人生珍惜,每一次擁抱,彷彿都是最後一抱。可我總覺得有一點什麼,是她留在記憶中,很多人留在記憶中,未曾說完的什麼。是抗戰的記憶?是青春的記憶?是民族的記憶?是典藏在她心中的私房角落某一個細緻的情感?或是民族更大的集體的記憶?那是一個流離漂泊的時代,那是一個東北的孩子流亡到四川,再來到台灣教書做文化工作一生的故事,也是文化傳燈的故事。
以上文章节选自《暗夜传灯人》,《暗夜传灯人》阅此书名,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这样一幅景象:在暗夜无边的时代,一双双枯瘦的双手托举着微弱的烛火,固执地在寒湿的暗夜里存续着光明。
1949年台湾知识分子,有着不同的苦难:大陆在经历苦难岁月的时候,台湾则被二二八、戒严、白色恐怖笼罩。
推荐杨渡老师的《暗夜传灯人》与尉天骢老师的《回首我们的时代》,讲的是49年之后,去台知识分子们的落寞与挣扎、抗争与传承。
《暗夜传灯人》是台湾后辈知识分子对师长的缅怀下,《回首我们的时代》可以说是当事人对那个特殊年代的记述。
◎ 《暗夜传灯人》:一部听到名字就想读的作品
1949年,台湾一下子挤进两百万人:知识分子、文人、艺术家,他们在大陆时,都是显赫一时的文化名流。但到了台湾,连生存也难,只得辗转各地甚至乡间,谋求生路——那是“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”的时代。
这些飘零的生命,却未曾凋零,而是把文化的血脉,带到最偏远的角落,“在蒙昧的时代,他们用骨血与勇气,亮起一抹一抹不灭的光”。
野夫老师作序
杨渡是台湾著名诗人、作家、媒体人,是国民党时期在台湾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,也是这些“渡海传灯人”手指躬耕的结果。
年轻时的杨渡不畏强权,曾披露出国民党老政治犯的名单,写下多篇报道,挑战着漫长的黑夜,无怪野夫老师说,“阿渡是这个乌烟瘴气时代中真正残余无几的士人”。
书中写到的人物,有小说家、画家、报业人士,更有社会运动者与“异见者”,他写出了大历史的慈悲,“最黑暗的地方,也是最好传灯的所在”,杨渡的文字简单质朴却又极具感染力。
◎ 《回首我们的时代》:再现台湾白色恐怖下知识分子的群像
国民党败退之后,尽管有“人才抢救计划”,但对知识分子,也是一百个不放心。他们怕有人“右”得太狠,也怕有人“左”得极端,当时的气氛与大陆基本无异。
“一个悲不敢泣的时代是什么样子,你们能想得到吗?”
“战后台湾的人文精神史”——用这句话形容本书,毫不为过。在那个物质、精神匮乏、政治气氛肃杀的时代,尉天聪创办的文学杂志成为50-70年代台湾知识分子们的聚集地。
当年台湾文坛那一代人(台静农、高阳、子于、俞大纲、杨逵、程兆熊、何欣、王梦鸥、姚一苇)的追求、寂寞、呐喊与浪漫,在尉天骢深情而真挚的笔下层层铺展,“这张桌子前,坐过几乎所有的台湾当代作家”。那也是最值得读书人记忆的年代。
尉天骢是台湾著名作家、文学评论家、媒体人,因发掘了白先勇、陈映真、王祯和、黄春明、王拓等多位作家,被誉为“台湾文坛的拓荒者”。本书在大陆出版后,曾被《南方都市报》评为“年度十大好书”。
这两本书不仅是一份1949年之后,台湾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相续的心灵史,更从知识分子的视角,告诉不熟悉台湾的大陆读者,战后的台湾是怎么一路走来的。在大陆,台湾作家的作品,出版已是十分不易,再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本次原版能复活加印,非常幸运。尉天骢老师生前最后的心愿,就是希望看到本书在大陆出版,但《回首我们的时代》,单审稿就超过两年;《暗夜传灯人》出版也是一波三折。好书难得,长按下图,识别图中的二维码,即可抢先收藏(还可在规格中一并选购“传灯者系列”,完整了解“一个悲不敢泣的时代”的全貌)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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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心政治的目的不在权力,而在自由